李青石
武元衡(758——815),唐代诗人、政治家,字伯苍,河南缑氏(今河南偃师东南)人。武则天的曾侄孙,其曾祖父武载德是武则天之族弟,官至湖州刺史。其祖父武平一,善属文,终考功员外郎、修文馆学士,与诗人宋之问、杜审言等交游密切,有诗词唱和。其父武就,曾任殿中侍御史,后因武元衡地位显赫,追赠吏部侍郎。作为政治家的武元衡,出将入相,地位显赫。他是唐代担任过宰相中棱角分明、性格鲜明的人。他品格高尚、清廉无私、正直耿介、坚持原则、不畏强暴,殚精竭虑维护中央的权威、国家的统一。
武元衡又是一位创作成就卓著的诗人,《旧唐书·武元衡传》说:“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说明他的诗当时流传很广。宋代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引用当时人们对武元衡的评价:“议者谓唐世工诗宦达者唯高适,达宦者工诗者唯元衡。”武元衡与中唐时期许多重要的诗人都有诗歌唱和,交往十分密切。晚唐诗人张为在《诗人主客图》中把唐代元和时期诗人分为六派,各有主人一人,升堂、入室、及门人等若干,张为把武元衡封为“瑰奇美丽主”,与广大教化主白居易齐名,刘禹锡只是“瑰奇美丽主”流派的“上入室”之人,可见其影响力之大。北宋文人魏泰认为“武元衡律诗胜古诗,五字句又胜七字”(《临汉隐居诗话》)。胡应麟评价武元衡的诗是“中唐妙唱”(《诗薮·内编卷五》)。我们从武元衡描写梦境的一首《赠道者》诗中可以体会到他诗歌瑰奇美丽的色彩:“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诗中借用《诗经·曹风·蜉蝣》“麻衣如雪”之句描写梦中的情景,洁白如梅花的女子一袭白衣,微笑着缓缓进入诗人甜美的梦境。在梦中,诗人的思维又跳跃到越溪,把这位高洁的女子想象成红莲池中一支傲然独立的白莲。这首诗色彩绚丽、对比鲜明、意象跳跃,情感真挚、画面淳美。若不读他的诗,我们很难想象一位以坚毅、刚正、清廉著称的大唐宰相尽然有如此丰富细腻的感情,如此风流多情。
武元衡曾于公元807年秋末十月和公元814年仲春二月两度途经汉中,留下了多首诗作吟咏汉中山水形胜。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武元衡登进士第,曾任监察御史,后改任华原(今陕西耀县)县令。武元衡任华原令时,镇军督将干预地方政务,侵扰百姓利益,他自己无力阻止那些军中权贵们的胡作非为,愤而辞职。武元衡辞官闲居几年后,因唐德宗比较欣赏他的才华,将他擢拔为正六品下的比部员外郎,进入中央之后武元衡升迁很快,一年之内三次升官,成为正五品的右司郎中。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年)便升为中央大员御史中丞,官拜四品。一次唐德宗召他廷对结束后,唐德宗望着离开朝廷的武元衡的背影深情地对身边的人说:“元衡真宰相器也。”唐顺宗朝,王叔文、王丕执政,曾以权利诱惑、拉拢武元衡加入自己的集团,被不愿结党的武元衡拒绝。
唐顺宗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八月,西川节度使韦皋病卒,节度副使刘辟自任节度留后,并唆使手下诸将上表中央为其求节钺。对于刘辟的无理要求朝廷自然不能答应。十月,中央征刘辟回朝任给事中,刘辟拒绝朝廷的任命,驻军剑门,拥兵自守。唐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正月,利令智昏的刘辟进一步要求兼领三川(唐肃宗至德二年置剑南西川、剑南东川、山南西道三镇,合称三川),朝廷不许,刘辟遂发动叛乱,发兵围攻剑南东川节度使李康,欲以自己的幕僚卢文若取而代之。唐宪宗听从宰相杜黄裳的意见派兵讨伐,唐宪宗:“命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将步骑五千为前军,神策京西行营兵马使李元奕将步骑二千为次军,与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同讨辟。”(见《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三十七》)高崇文是一位善于治军、骁勇善战的将军,入蜀后不久即平定了刘辟叛乱。因平刘辟之功,高崇文被封为“检校司空、西川节度副大使、南平郡王”。史书记载高崇文是个武功超群但缺乏文治的人,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一见书案文牒就头晕的人。他觉得自己做治理蜀地的文官很无聊,请求率军戍守边疆。唐宪宗下诏任命高崇文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任“邠宁庆节度使、为京西诸军都统。”
元和二年初冬十月,唐宪宗任命武元衡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衔担任西川节度使取代高崇文。武元衡从长安出发,经褒斜道过兴元,再由金牛道入蜀。在汉中境内,武元衡写了《兵行褒斜谷作》、《宿青阳驿》两首诗记叙此次行程。《兵行褒斜谷作》诗曰:
古地接龟沙,边风送征雁。
霜明草正腓,峰逼日易晏。
集旅布嵌谷,驱马历层涧。
岷河源涉屡,蜀甸途行惯。
矢橐弧室岂领军,儋爵食禄由从宦。
注意奏凯赴都畿,速令提兵还石坂。
三川顿使气象清,卖刀买犊消忧患。
诗的标题明确说这首诗作于从长安出发到蜀地途中的褒斜道中。
这首诗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三层意思。
前六句写诗人行进在褒斜道中所见的情景与感受。诗的前两句:“古地接龟沙,边风送征雁”形容诗人所走的褒斜道地连边塞,古远荒凉。“龟沙”意谓地处秦岭深处的褒斜道遥远的如同沙漠中的龟兹国。南朝(宋)文学家王僧达在《祭颜光禄文》中夸赞颜延之:“才通汉魏,誉浃龟沙。”《文选》注解“龟沙”二字意思是:“《汉书》曰:龟兹国王治延城,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尚书》曰:被于流沙。汉书,李陵歌曰:经万里,度沙漠。《说文》曰:北方流沙。”诗人还把在秦岭山中山风称之为边风。从武元衡的诗中我们看到中唐时期的政治家们已没有了盛唐时期政治家的开疆拓土、威震四海的恢弘气度。诗人觉得走在褒斜道中如同行走在万里之遥的龟兹沙海,将褒斜山谷中的风说成边风,可见此时的唐王朝疆域已大大缩水。紧接着的“霜明草正腓,峰逼日易晏”两句描写了褒斜道中的季候与地理特点。《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七》记载:“元和二年(丁亥,公元八零七年)十月丁卯,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武元衡同平章事,充西川节度使。”农历十月,正是秦岭深处寒霜凄凄,秋草俱腓的时节,走在山高路狭的褒斜道中,早晚不见天日,似乎白日更短,诗人愈发感觉凄切悲凉。诗中的“集旅布嵌谷,驱马历层涧”两句描写的是诗人在褒斜道中所见到的景象:驱马走在秦岭深处急流深涧中,零星的集镇与馆驿散落在大山的皱褶之中。
中间六句赞颂自己的前任高崇文平定蜀地的功绩。“岷河源涉屡,蜀甸途行惯”两句诗赞美了高崇文曾经的功绩。高崇文是一位能征惯战将领,唐德宗贞元年间随韩全义镇守长武城,治军有方,官升至金吾将军,后多次率军在宁州(今甘肃宁县)、长武城一带戍边抵御吐蕃,为打击吐蕃军队,高崇文曾深入河源吐蕃地区,后又率军入蜀平定刘辟叛乱。“矢橐弧室岂领军,儋爵食禄由从宦”两句诗是诗人自谦之说,与高崇文相比,武元衡谦虚地说即使是自己佩戴着弓袋箭囊也不会领兵作战。诗句中的“儋爵食禄”四字意为“任官受爵,享受俸禄”。武元衡觉得自己入仕以来受人君爵位、食皇家俸禄,贡献不多。这是武元衡的自谦之词。“奏凯赴都畿,提兵还石坂”写的是高崇文平定刘辟之乱率军回京时的情形。元和元年九月,刘辟主力被高崇文打败后,率十数骑逃奔吐蕃。高崇文遣部将高霞寓尾随至羊灌田(今四川彭县西北)。刘辟走投无路,投岷江自尽,高霞寓部下下水将刘辟活捉,后押解至京。被诛死在京城西南一棵长势茂盛的柳树之下。平定刘辟叛乱之后高崇文主动请调离开西川,出任邠宁庆节度使,负责防御长安之西吐蕃、氐羌的进攻。
第三层抒发诗人自己治理蜀地的愿望
“三川顿使气象清,卖刀买犊消忧患”两句诗中所说的三川即今四川、重庆和陕南大部分地区。武元衡原以为平定刘辟之乱后蜀中就能使三川地区恢复和平、气象一新,老百姓就能卖刀买犊、铸剑为犁,过上安定、平静生活。其实高崇文离蜀地时给武元衡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据《新唐书·武元衡传》记载:“崇文去成都,尽以金帛、帟幕、伎乐、工巧行,蜀几为空。”
武元衡在诗中对高崇文的肯定与赞誉,显示了这位政治家的宽厚、大度的风范。但他在前往西川的路中还没有意识到治理西川的艰难困苦。
在走向西川途中,武元衡还写了一首七绝《宿青阳驿》,抒发路途中凄清苍凉的感受。
诗题中所说的青阳驿即今陕西勉县之西的青羊驿,在108国道上,是勉县与宁强两县间的一个集镇,古代陕西通往四川金牛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引用的《舆程记》记载:“自褒城西南九十里而至沔县。又六十里为青阳驿。”
诗中写道:
空山摇落三秋暮,萤过疏帘月露团。
寂寞银灯愁不寐,萧萧风竹夜窗寒。
秋末冬初,诗人夜宿秦巴山间、汉水源头的青阳驿。夜晚,飒飒寒风摇落片片黄叶,偶尔有只萤火虫飞过稀疏的竹帘。一轮圆月洒下银色的清辉,群山安详静谧。羁旅孤驿的诗人,面对清冷的灯光愁思万千、难以入寐。萧萧寒风吹着驿站旁的竹林沙沙作响,丝丝冷风从窗户钻入驿舍,寒气袭人,令人愈发感觉悲切凄凉。
这首短诗摹景生动细腻,抒情自然真切,触景生情,情景交融,把诗人入蜀时孤独无助、凄凉忧伤的心情抒发的淋漓尽致。
虽然诗人在《兵行褒斜谷作》诗中表现出对治理蜀地充满了自信,但实际上他心中底气是不足的。他进入四川到利州过嘉陵驿时所作的《题嘉陵驿》诗中感叹道:“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到利州时蜀道已走了多一半,西川节度使治所成都已经不远,而此时诗人产生“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慨,可见他心中的矛盾与惆怅。
武元衡治蜀,没有辜负唐宪宗的厚望,他接手高崇文的烂摊子后,一改韦皋治蜀以来崇尚奢靡、追求浮华的作风,简约律己、宽厚待民。对内发展生产、修养生息,对外和睦吐蕃、安抚氐羌。仅仅三年,实现蜀中大治。《新唐书·武元衡传》记载:“元衡至,绥靖约束,俭己宽民,比三年,上下完实,蛮夷怀归。雅性庄重,虽淡于接物,而开府极一时选。”《新唐书》所说的“雅性庄重,然淡于接物”意谓武元衡为人性情雅洁、庄重严肃、淡泊低调、不喜应酬。
元和八年(公元814年)春,唐宪宗召武元衡回京任宰相。《旧唐书·武元衡传》对此事记叙非常简略:“八年,征还。至骆谷,重拜门下侍郎、平章事。”从西川回京途中路过宁强嶓冢山,诗人写了《夕次嶓山下》一诗记录此行。诗中写道:
南国独行日,三巴春草齐。
漾波归海疾,危栈入云迷。
锦谷岚烟里,刀州晚照西。
旅情方浩荡,蜀魄满林啼。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全唐诗》记载这首诗的标题为《夕次潘山下》,“潘”字显然是“嶓”字之误。
诗的首联“南国独行日,三巴春草齐”写了由西川回京时的季候与景象。行走在南国土地上,此时三巴大地正是莺飞草长,春花烂漫的季节。据《资治通鉴卷·239》记载,元和八年三月甲子,“征前西川节度使、同平章事武元衡入知政事。”武元衡诗中的记录与《资治通鉴》的记载是一致的。
诗的颔联“漾波归海疾,危栈入云迷”两句正是宁强嶓冢山下金牛驿一带风光的写照。诗中所说的“漾波”指的正是汉水源头漾水的波澜。汉水发源于宁强嶓冢山,传说大禹治水曾到过嶓冢山,《尚书·禹贡》有“嶓冢导漾,东流为汉”之说。武元衡看到滚滚东流的漾水,想到万里之外的大海。“危栈”描写的是嶓冢山附近的金牛道上的古栈道。嶓冢山附近的金牛道上有五丁关,流传着五丁开关的传说,李白在《蜀道难》中吟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这里山高路狭,危栈悬空。
诗的颈联“锦谷岚烟里,刀州晚照西”两句写的是成都附近蜀地及蜀道的风光。走在蜀道锦绣的山谷中,人们似乎被笼罩在暮色岚烟中。诗中所说的刀州是指益州。据《晋书·王濬传》:记载:晋代王濬任广汉太守时,有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卧室房梁上悬了三把刀,不一会又增加了一把。王濬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噩梦,心中非常不快。他他把这个梦说给主簿李毅听,李毅听后向他祝贺道:“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临益州乎?”不久益州刺史皇甫晏被张弘杀害,王濬升迁为益州刺史,应验了李毅的解梦。后来人们又把刀州作为益州的别称。
诗的尾联“旅情方浩荡,蜀魄满林啼”两句诗中写了诗人行旅蜀道中的感受。诗中所说的蜀魄指杜鹃啼血的典故。传说周朝末年蜀国的君主杜宇,又称望帝,是个深受蜀国百姓爱戴的好国君。后来望帝杜宇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杜宇死后魂化为鸟,名为杜鹃。杜鹃暮春哀啼,直至口中流血。其啼声哀怨凄婉,催人泣下。诗人由蜀地回长安之时,正是春暖花开、杜鹃啼鸣的季节。听到杜鹃的哀啼,诗人内心浩荡之情恐怕也有些戚戚然。
诗中所用的“王濬刀州梦”和“杜鹃啼血”两个典故十分贴切,准确地表达了任职蜀中之后回京途中的心境与感受。
武元衡一行沿金牛道走到西县境内的百牢关时,正值清明时节,诗人作了《元和癸巳余领蜀之七年奉诏征还二月二十八日清明,途经百牢关因题石门洞》一诗记叙行程,诗曰:
昔佩兵符去,今持相印还。
天光临井络,春物度巴山。
鸟道青冥外,风泉洞壑间。
何惭班定远,辛苦玉门关。
诗题中所说的百牢关在今陕西省勉县西南。隋置,原名白马关,后改名百牢关,是金牛道上一处重要的关隘,在汉水岸边。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陕西五·汉中府》:“百牢关在州西南,隋开皇中置,以蜀路险,号曰百牢也。或曰,其地有百牢谷,因名。”是“皆秦蜀要冲之地。”民国十三年出版的《重刻汉中府志·卷三》曰:“百牢关在县(勉县)西七十里。”《重刻汉中府志》还引用《图经》的记载云:“百牢关故基在今兴元西县西南,两壁山相对,六十里不断,汉水流其中,乃入金牛峡益昌路也。”杜甫《夔州歌》吟道:“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唐险过百牢关。”从杜诗的描述中我们看到杜甫把百牢关与三峡中的瞿塘峡相提并论,可见百牢关是非常险恶。唐代在这里设有关口,并有关吏把守,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三月,元稹任监察御史前往东川查办节度使严砺及任敬仲等人的贪渎案时首次到这里,他的《使东川·夜深行》一诗叙述诗人在百牢关附近星夜兼程赶夜路的情形。
夜深犹自绕江行,震地江声似鼓声。渐见戍楼疑近驿,百牢关吏火前迎。
从武元衡《途经百牢关因题石门洞》诗的前两句看,诗人对自己出将入相的政治生涯颇有些志得意满、踌躇满志。接下来两句写了诗人回京途中的感受,市井繁荣,巴山处处春光无限。再次两句写了行走在百牢关附近的一处石门洞所见到的景象,石门洞周边山势巍峨,险如鸟道,石门洞中冷风习习、泉水潺潺。诗人把自己镇守蜀中的经历与班超投笔从戎、西出玉门、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相较,自觉惭愧。
我们知道此次进京对武元衡本人来说是件大喜事。入朝担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是封建社会中政治家们人生和仕途中最辉煌的顶点。归途中胸怀国家、心系社稷的武元衡他在从蜀中回长安途中所作的另一首诗《途中即事》中写道:
南征复北还,扰扰百年间。
自笑红尘里,生涯不暂闲。
从南征蜀中到北归京师,途中诗人联想到蜀中纷纷扰扰的百年乱象。隋文帝曾说:“巴蜀险阻,人好为乱。”后人蜀地治乱的规律也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的结论。自唐代安史之乱后,蜀中多次发生军阀割据叛乱,所以诗人有此感慨。自嘲无法跳出红尘,人生得不到片刻的宁静。诗中也透露出诗人自负之意。
因为武元衡回京担任宰相,沿途的地方官员对武元衡的接待非常热情。时任汉中一带最高行政长官的山南西道节度使郑余庆,专程陪同武元衡游览了百牢关石门洞,并作了《和黄门相公诏还题石门洞》诗与武元衡唱和,郑余庆诗中的“嵌壑惊山势,周滩恋水声”两句也写出了石门洞的山形水势。
武元衡到兴元府之后,山南西道节度使郑余庆自然是盛情款待这位即将入朝的准宰相。品美食、饮美酒、赏歌舞,是自古以来官场接待的套数。唐人尤其喜欢在歌舞声中饮酒作乐。我们无从知晓当时酒宴的盛况,恐怕郑余庆会搜罗尽汉中的美味佳肴、靓丽美眉招待这位昔日的同僚、未来的上级。宾主酒酣耳热之际往往赋诗抒情言志。武元衡即席作了《听歌》一诗,诗曰:
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
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千金与莫愁。
新月初上,在梁州酒楼听二八佳丽吹管拨弦,轻启朱唇,妙音悠扬,不免引得诗人浮想联翩。古人常常把秋与愁联系在一起,诗人从丝竹音乐和美人的歌声中听出了其中谈谈的忧伤。因为诗人心中有为国家命运忧虑的惆怅,就觉得这位梁州美眉是自己的知音。
任宰相后的武元衡力图革除唐王朝中期以后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的政治弊病,恢复盛唐国家强盛的政治局面。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他表面上好像是一介淡泊儒雅、宽厚仁和的书生,但他骨子里却是一位刚烈倔强、沉毅坚定、憎爱分明的政治家。他在政治上是一位极力维护中央权威、力主削藩的强硬派。得宪宗信任拜相之后,所有朝廷军事事务都由武元衡主持。他主张武力平定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割据。当时另一割据军阀成德(河北正定)军节度使王承宗派人入朝为吴元济求情,所派使者尹少卿“悖慢不恭”,被武元衡喝斥出朝廷。王承宗怀恨在心,多次上奏章诬陷武元衡。各地藩镇势力十分忌恨武元衡,必欲除之而后快。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凌晨,这是中唐历史上最黑暗的早晨,武元衡被地方藩镇割据势力谋杀。综合《新唐书·武元衡传》和《旧唐书·武元衡传》的记载,我们大致可以描述出武元衡被刺杀的过程:这天早朝前天还未亮,武元衡与卫队一行刚刚走出位于靖安里的家门,埋伏在巷子中的刺客们看到武元衡骑着马过来后喊了一声“灭烛”,一阵乱箭射向武元衡及其卫队,武元衡肩膀中箭,又有一名刺客手持木棒击中武元衡左大腿。人数众多且武功高强的刺客们打得武元衡卫队的保镖们四散逃命。骑在马上的武元衡身负重伤,已失去反抗能力,刺客们牵着武元衡的马向东南走了十几步,杀害了这位正直的宰相,并砍下的头颅扬长而去。白居易被贬江州时写给其妻杨氏的堂兄《与杨虞卿书》中描述了武元衡被杀的惨状:“去年六月,盗杀右丞相于通衢中,迸血髓,磔发肉,所不忍道。合朝震惊,不知所云。”中唐时期一位刚正不阿、清廉有为的名相就这样身首异地,惨遭杀害。同一天,御史中丞裴度也在通化坊被刺负伤。据《唐诗纪事》记载,武元衡被刺前夜作了一首题为《夏夜作》的诗,诗中吟道:“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蹊跷的是第二天早晨诗人果然出事被害,后人以为这首诗是不祥的谶语。
武元衡被刺案惊动了朝野,使满朝主张平定藩镇作乱的大臣们惊恐战栗、人人自危。但许多大臣义愤填膺,强烈要求缉拿惩办凶手。唐宪宗闻听武元衡被刺的消息极为震怒,诏令悬赏捉拿凶手。关于杀害武元衡的主谋,当时就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一说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据《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等史书记载:案发之后,兵部侍郎许孟容上奏章请求捉拿凶手,唐宪宗命“金吾及府、县”破案捉拿凶手,被逼急了的凶手在长安街市散布流言“不要把我们逼急了,谁逼我们先杀了谁。”不久,左神策将军王士则、左威卫将军王士平在长安城捉住王承宗部下张宴等十八人。张晏供称受王承宗指使杀害武元衡,唐宪宗下令处决张晏等人。时任中书侍郎平章事的张弘靖认为主谋杀害武元衡的另有其人。一个月后,东都防御使吕元膺在洛阳逮住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手下在洛阳作乱的叛贼门察、訾嘉珍。经吕元膺审讯,门察、訾嘉珍供称受李师道指使杀害了武元衡。因前面已杀了张晏等人并讨伐了王承宗,所以唐宪宗下诏秘密处死门察、訾嘉珍。
武元衡惨案对诗人白居易仕途与人生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时身为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越职上书,要求捉拿杀害武元衡的凶手,被贬为江州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