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石
秦岭,在诗圣杜甫笔下也留下了许多令人难忘的辛酸诗篇。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关中大旱,杜甫在这一年夏天所写的《夏日叹》一诗中具体描述了这场自然灾害的悲惨情形:
夏日出东北,陵天经中街。朱光彻厚地,郁蒸何由开。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
由于久旱无雨,广袤的农田被晒得黄土飞扬。飞鸟都无法承受干热的天气而渴死,鱼塘底张着宽阔的裂口,鱼儿早已成了鱼干。田野中只有耐旱的蒿草还显现出一点生机。加之安史之乱的战火兵燹,致使物价飞涨,达到“斗米七千钱”。我们现在不知斗米七千钱的概念,但一对比就知到了,唐玄宗开元初年,斗米只有二十钱,而此时的粮价涨了三、四百倍,人民的灾难可想而知。担任华州司功参军这样小官的杜甫,俸禄已不足以养家糊口。由于自然灾害和连年战争,满目疮痍、经济凋弊的大唐王朝已无力救助灾民,许多人背井离乡,四处逃亡。这一年的夏秋之际,杜甫也弃官西行,加入到流亡的难民队伍之中,开始了漫长的漂泊生涯。
杜甫西行先逃到了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投靠自己的族侄杜佐。到了秦州,在亲友们的帮衬下虽然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但仅凭亲友的资助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战乱中的亲友们也无力养活坐吃山空的老杜一家。诗人在他的《遣兴五首》其一中是这样描写自己一家人在秦州的窘况:
朔风飘胡雁,惨澹带砂砾。长林何萧萧,秋草萋更碧。北里富熏天,高楼夜吹笛。焉知南邻客,九月犹絺绤。
秦州的九月已经非常寒冷,呼啸的北风常常夹带着沙粒。树木凋零,秋草萋萋,北方的大雁已随着朔风向南迁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与老杜比邻而居的一户富豪之家天天狂食豪饮、酒气熏天,然而杜甫一家还穿着夏天的单衣。
杜甫的《空囊》一诗则以幽默、调侃的笔调描述了自己一家在秦州的困境: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鲁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无米可炊,亏诗人想得出来,用那苦涩的柏枝,高天的朝霞充饥。因为不用打水做早饭,井水也就封冻了。无棉衣裹身,睡觉时自然会感到床板冰冷似铁。囊中羞涩,连无生命的钱袋似乎也感到不好意思,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诗人给它留下一枚小钱,让这枚小钱看好钱囊。老杜的这种幽默,是他在窘境中无可奈何的自我调侃、解嘲。
老杜一家在秦州实在无法生活下去了。恰在此时,杜甫的一位朋友同谷(今甘肃省成县)县宰来信邀请,杜甫又从秦州翻越秦岭奔向同谷。杜甫把没到过的同谷想像的非常美好,他在《发秦州》诗中描绘了想像中的同谷美景:
汉源十月交,天气凉如秋。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
老杜天真地以为同谷是个田野肥沃、气候宜人、风景如画、物产丰饶的世外桃源,到那之后就可衣食无忧了。并且想像那里有薯芋可以充饥,满山的野蜂蜜也很容易找到。同谷在秦州之南二百多里,位于秦岭西端腹地,这里又是西汉水嘉陵江的源头,山高水险、物产贫瘠,群山环抱,交通闭塞。太平年月衣食无忧之际偶而旅游到此,你也许会感到这儿山奇水异草木繁茂景色宜人。但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逃难到此,若想在此生存则太困难了。
从秦州到同谷,杜甫一家拖着笨重的大车,充满着美好的憧憬上了路。路途中杜甫用十二首以地名为题的纪行诗记叙了一家人艰难的行程。这组诗真实地记录了诗人每一步的艰辛,反映出杜甫及家人漂泊岁月中的不幸。
《赤谷》一诗中描写了杜甫一家从秦州到同谷路途中路经赤谷所经历的坎坷:“乱石无改辙,我车已载脂。山深苦多风,落日童稚饥。”满路乱石堆积,只有一条车辙可以勉强通过,车轴已多次抹进油脂,可见道路极其难走。山风呼啸,无衣无食的老杜一家痛苦不堪。眼见太阳快要落山,孩子们饿得嗷嗷叫。然而“悄然村墟迥,烟火何由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找一户人家歇息打尖也不可得。诗人未免忧心忡忡,“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此时,死亡的恐惧也袭上杜甫的心头。
在《铁堂峡》一诗中,诗人描写了途经秦岭深处铁堂峡所见到的险恶环境:
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峡形藏堂隍,壁色立积铁。径摩穹苍蟠,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威迟哀壑底,徒旅惨不悦。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
峡谷中峭壁颜色青黑,像一块巨大的精铁矗立在那儿。一条羊肠小道曲曲弯弯直上苍穹,峡谷像大地上一条深深的裂缝。沟底是无边的细竹林,而山顶上是亘古以来常年不化的的积雪。一家人神色惨淡地在峡谷中行走,谷底长冰横路,马骨几乎被冻折。想到生逢乱世,盗贼猖獗,国事未宁,自己多年漂泊流落,诗人五内俱焚,肝肠寸断。不知诗人一家怎样在荒僻的铁堂峡中熬过了饥寒交迫的一夜。
再往前走,杜甫一家到了成州长道县(今甘肃西和县)城东30里的盐井镇,这里是唐代一处重要的盐业生产基地。杜甫在《盐井》一诗中描写了唐代安史之乱期间盐业生产和经营的情形:
卤中草木白,青者官盐烟。官作既有程,煮盐烟在川。汲井岁榾榾,出车日连连。自公斗三百,转致斛六千。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阗。我何良叹嗟,物理固自然。
由于常年汲卤煮盐,使得这里草木枯白,河谷中整日价煮盐的青烟缭绕。汲盐水的辘轳整日转动不停,运盐的车辆络绎不绝。那些当官的生怕弄脏了自己的鞋,远远地站在那监工,苦役们用号子声渲泄自己的劳苦。官员和盐商从中谋得巨额利润。盐商们从盐官手里买到的三百钱一斗的盐,一转手每斛(十斗为一斛)就卖到六千钱,其中的利润成倍地翻。诗人在这里揭露了国家危难之际,官商勾结谋图盐利的腐败现实,我们也深深地理解了诗人喟叹的原因。
越往前走,进入秦岭腹地环境也愈发险恶。杜甫的《寒峡》一诗就记叙了诗人一家路过寒峡时的情景:
行迈日悄悄,山谷势多端。云门转绝岸,积阻霾天寒。寒峡不可度,我实衣裳单。况当仲冬交,溯沿增波澜。野人寻烟语,行子傍水餐。此生免荷殳,未敢辞路难。
老杜一家路经寒峡时,正值初冬时节,峡中寒云凝聚,阴霾遮天,涧水陡涨。穿着破衣单衫的杜甫一家,在寒风中瑟瑟前行。偶而遇到打猎或采药的山里人,便就着他们的烟火在水边起火野炊。在这艰苦的行程中,杜甫想到了那些转战四方扛枪打仗的兵士们,他们的日子更苦,而自己“此生免荷殳”,所以就“未敢辞路难”了。
寂寞的山中之旅偶而也会出现一抹靓丽的风景。正当杜甫一家人身处窘境、人马劳顿、身心疲惫、黯然神伤地跋涉在莽莽的秦岭深山中时,一座风景秀丽的古刹突然出现在诗人眼前,这就是建在陡峭的山崖上的法镜寺。诗人在《法镜寺》一诗中是这样描写它的秀美风光的:
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神伤山行深,愁破崖寺古。婵娟碧鲜净,萧摵寒箨聚。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泄云蒙清晨,初日翳复吐。朱甍半光炯,户牖粲可数。拄策忘前期,出萝已亭午。冥冥子规叫,微径不复取。
法镜寺周围的景色十分秀丽,悬崖上幽静的古刹像一位美少女一样鲜亮纯净,寺院周围的落叶如簇簇笋衣聚集着。清澈的山溪在寺庙下的山脚静静地流淌,茂密的松林中融化的寒霜如细雨般滴下。清晨的薄雾中,初升的太阳露出了桔红的脸庞。寺庙红色的屋脊半映灿烂的霞光,明丽鲜艳的门窗历历可数。诗人拄杖伫立欣赏了许久,竟然忘记了赶路。这是杜甫在沉闷的漂泊旅途中的唯一一次以较为轻松的心情欣赏这美妙的景色,它似乎扫去了诗人心头沉积了多日的郁闷,给诗人带来一丝短暂的欣喜。
诗人一家刚刚走过景色宜人的法镜寺,又进入环境更为险恶的青阳峡。诗人在《青阳峡》一中诗对青阳峡作了惊心动魄的描写:
塞外苦厌山,南行道弥恶。冈峦相经亘,云水气参错。林迥峡角来,天窄壁面削。溪西五里石,奋怒向我落。仰看日车侧,俯恐坤轴弱。魑魅啸有风,霜霰浩漠漠。
行走在秦岭深处,像到了苦寒的塞外,无尽头的山路令人生厌,向南的道路越走越险。峰峦交错、绵亘无涯的深山中,云雾茫茫水气腾腾。林木向远山蔓延,怪兽般的峡角迎面向人扑来。走进青阳峡,只能看见狭窄的一线天空,刀削似的峭壁赫然矗立眼前。山溪之西的五里险峰上不时有崩落的巨石,如发怒一般向诗人一家滚来。仰望高耸入云的山巅,好像会撞翻羲和驾的日车。俯看绵延无际的沉沉山脚,耽心它会把地轴压断。山魈的呼啸引来凄厉的寒风,寒霜雪霰弥漫,峡谷中一片冷寂。这是一幅令人毛骨竦然的恐怖画面。穿越历史的时空,我们可以想像到杜甫一家当年在青阳峡所经历的令人心惊胆颤的艰难旅程。
穿过青阳峡,老杜一家来到距同谷县城西七十里的龙门镇。龙门镇是个群峰围绕的山间小镇,由于处在陕甘交通线上,有些官军在此驻防。这里“石门雪云隘,古镇峰峦集。”杜甫看到了在如此恶劣环境中戍守的军人景况,惨澹的夕阳中军旗飘荡,冷风寒水锈蚀了士兵们的兵刃。听到这僻静的深山中士兵寒夜中的哭泣声,诗人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怜悯之情,作了《龙门镇》一诗反映戍守在秦岭深处的军人们的艰苦生活。
经过一处名为石龛的地方,作者看到即使在这远离中原战场的秦岭深处,人们的生活也深受战乱的影响。杜甫在《石龛》一诗中写道这里的险恶与恐怖:“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在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劣环境中,一个个采竹人在悬崖峭壁上忙碌着,他们在给官府采伐箭杆,供应前线唐军平定安史之乱的军需。可是眼下能做箭杆的细竹几乎采伐殆尽,山民们要想完成官府摊派任务,就得冒着生命危险攀上虎啸熊咆的悬崖采伐箭竹。见此情景,诗人喟叹道:“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即使自己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诗人依旧思虑的是黎民的痛苦和国家的危难。
过了石龛,杜甫一家到了同谷县界的积草岭,自此向西南行即到达同谷。诗人在《积草岭》题下注:“同谷界”,诗中写道:
连峰积长阴,白日递隐见。飕飕林响交,惨惨石状变。山分积草岭,路异明水县。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卜居尚百里,休驾投诸彦。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食蕨不愿馀,茅茨眼中见。
尽管老杜一家翻 越积草岭时,正值浓云密布的连阴天,天色濛濛,冷风飕飕,石色惨惨。全家老小早已疲惫不堪,但一想到前面不远的同谷县,诗人一家似乎有了信心和希望。想到同谷县宰那热情漾溢妙语连珠的邀请信,想像着热情的“佳主人”的热忱款待,诗人心情未免有些激动。举目苍茫的南天,恍忽间那座一家人安身立命的茅屋已出现在眼前了。然而这只是诗人天真的心愿,同谷等待他的是比秦州更为冷酷的现实。
过了积草岭,老杜一家接着翻越的是一路中最艰难的泥功山,此山在同谷西北三十里。诗人在《泥功山》一诗中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一家人的狼狈像。诗中写道: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
一座泥功山,杜甫一家从早到晚整整翻了一天。泥功山的泥泞,把老杜一家折腾得一塌糊涂:白马在泥水中滚成为铁色骊驹,小儿在泥水中染成个老翁。善攀援的猿猴摔死在山涧里,善奔跑的麋鹿累死在泥淖中。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心惊胆战。自顾不暇的诗人,还要叮嘱后来人翻越泥功山时“莫匆匆”。时时想着别人,正显示了杜甫高尚宽广的情怀。
杜甫这一路的最后一首纪行诗是《凤凰台》,诗中所写的凤凰台在同谷县东南七里的凤凰山上,作者自注:“山峻,人不能至其顶。”古人把凤凰视为天下的祥瑞,凤凰出则天下太平。而现实的情形却是“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当年的仁者西伯姬昌也寂寞了,凤鸣之声也成了遥远的迴想。如今象征和平的凤凰台也面临生存的危机,诗人想像能凭自己的力量来拯救凤凰:“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并表示愿意“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让它生出彩翼,展翅飞游八极,“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可见,杜甫虽然远离了庙堂,但依旧忧国忧民,心系天下苍生。
从秦州到同谷这组纪行诗,不仅记录了诗人沿途所经历的自然风光和一家人艰难的步履,而且作者也将自己的目光和情怀由此及彼地推向广阔的社会人生,他没有斤斤计较个人的不幸与悲惨,而是时时想着那些比自己更为艰难的下层士兵和黎民百姓。这组诗也向世人展示了杜甫伟大的人格。
到同谷县后,杜甫一家先寓居于栗亭,后又迁到万丈潭附近的凤凰村。尽管万丈潭山势险峻、水光奇异、景色宜人,但一家人无衣无食,老杜也没了赏景的雅兴,一家人最紧迫的问题是生计,不是欣赏美景。此时也没了那位县宰朋友的音讯了。我们不知这位同谷县宰是后悔邀请杜甫一家而躲避不见?还是调离同谷改任他地?其后杜甫的诗中也再没提到先前那位“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的“佳主人”同谷县宰。
在同谷生活的一个多月,是杜甫一家生活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杜甫到同谷是这一年的十一月。这一季节秦岭深处的同谷县正是天寒地冻的日子,无衣无食的杜甫一家在凄厉的寒风中挣扎着。诗圣用诗歌记录了自己一家人在同谷的悲惨情形,《乾元中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写道: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生活的困窘已使老杜蓬头垢面,稀疏的白发乱如冬日的茅草,散乱地垂过两耳。即使三年前在安史叛军的牢狱中,诗人尽管也已白头,但还不忘将稀疏的头发簪住。而现今连诗人簪都已省略了,可见落魄之极。无以聊生饥饿难耐,白发苍苍的老杜只得穿着破衣烂裤在秦岭深处跟在猴子屁股后面满山遍野拾橡子充饥。身处闭塞的秦岭深处,也不知中原故乡平叛的消息,冰天雪地里捡拾橡子冻得诗人手脚皴裂皮肉生疮。想苦吟一曲也没有了气力,只有呼啸的寒风为诗人悲歌。
笔者插队时曾尝过橡子。橡子是青棡树的果实,虽然外表有点像板栗,但其味苦涩,难以下咽,食后难以消化。猴子不到实在找不到其他食物时都不愿吃橡子。可见此时老杜一家人的惨状。秦岭山中有一种野生土芋名黄独,其根块吃起来比橡子口感好得多。为了活命,诗人想到进山挖黄独。诗人在《乾元中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二中写道: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杜甫和儿子穿着不能掩胫的破烂单裤,手持从房东家借来的长镵进山挖黄独。诗人把一家人的性命都寄托在白木柄的长鑱上。似乎老天也与诗人作对,一场大雪,满山银装素裹,连黄独苗都无处寻找,老杜父子只能空手而归,听着家人揪心的呻吟。此时诗人一家濒临冻饿而死的境地。
他又想起远在安徽钟离孤苦寡居的妹妹和漂零远方的三个弟弟。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诗人已做好与弟弟妹妹永别的准备。遗憾的是与弟弟、妹妹们“生别辗转不相见”,担心他们“汝归何处收兄骨”。言外之意是怕自己死后弟弟妹妹们收尸都找不到地方,读了诗人的这些诗,难免让读者流下辛酸的泪水。
也许是上苍还不愿让这位伟大的诗人早早离开人世,让他想起了远在四川成都及周边地区的亲友,任彭州刺史的高适、任成都尹的裴冕、任成都司马的表弟等。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杜甫一家收拾简单的行囊离开让他伤心的同谷。回想即将过去的这一年,走路最长、吃苦最多的一年。想起一生苦难、奔波不已的孔子、墨子来,老杜心理也有些平衡了。诗人在告别同谷之时的《发同谷县》一诗中写道:“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况我饥愚人,焉能尚安宅。”墨子有连烟囱都熏不黑的日子,孔子也有席不暇暖之时。圣贤们尚且如此,何况我这经常挨饿的愚顽之人,哪里还能求得安居屋宇中呢。
诗人还在《发同谷县》一诗中用“一岁四行役”五个字道出了一家人整整一年漂泊流离的生活状况。乾元二年正月刚刚上表归顺朝廷的史思明再次叛乱,中原形势骤变,回故乡洛阳探亲的杜甫于三月由洛阳匆匆赶回华州。一路上兵荒马乱,诗人用《三吏》、《三别》等诗记录了这段行程。七月,由于关中大旱,无以聊生,诗人弃官从华州逃荒到秦州。十月,由于在秦州再次陷入困境,一家人历尽千难万险南下同谷。现在又要长途跋涉了离别同谷,开始奔向成都的艰难旅程。同谷给诗人留下了饥寒交迫的痛苦记忆,一家人差点丧生这偏僻荒凉的秦岭深处。也是这里淳朴善良的山里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救助了诗人一家。虽然诗人一家只在同谷居住了近一个月,却与当地百姓结下了深厚的情义。“临歧别数子,握手泪再滴。交情无深旧,穷老多惨戚。”(《发同谷县》)临别之际,诗人与穷乡亲们难舍难分,洒泪惜别。
也许是上苍还不愿让这位伟大的诗人早早离开人世,让他想起了远在四川成都及周边地区的亲友,任彭州刺史的高适、任成都尹的裴冕、任成都司马的表弟等。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杜甫一家收拾简单的行囊离开让他伤心的同谷。离开同谷向南翻越木皮岭,渡过嘉陵江到兴州(今陕西略阳县),又从兴州翻越飞仙岭,留下《飞仙阁》一诗。诗中写道:
土门山行窄,微径缘秋毫。栈云阑干峻,梯石结构牢。
万壑欹疏林,积阴带奔涛。寒日外澹泊,长风中怒号。
歇鞍在地底,始觉所历高。往来杂坐卧,人马同疲劳。
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
明末清初学者朱鹤龄注杜甫诗时说:“飞仙阁,在今汉中府略阳县东南四十里,或云即三国时马鸣阁,魏武所谓‘汉中之咽喉’。”根据杜甫诗的描述和朱鹤龄的注解,我们知道杜甫的行进路线是从略阳县城向东至现在的接官亭真转向南过麻柳舖,翻越飞凤岭进入宁强境内走上金牛道奔向四川。古时这里曾有一条栈道,据《华阳国志》记载:“诸葛亮相蜀,凿石架空为飞梁阁道。”杜甫奔蜀时这条栈道还在使用。
杜甫在诗的前四句写了飞仙阁栈道的险要:狭窄的土门(土门原是河北获鹿的土门关,即井陉关。这里说土门意谓山谷狭窄),秋毫一般的窄路峭壁上凿的栈道无比险峻,当时修筑在山石上的栈道十分牢固。
其次四句诗写了诗人行走在飞仙阁栈道中的见闻与感受:千山万壑中树林稀疏,深沉的峡谷中阴气森森山溪奔腾。三九严寒之日行走在峡谷中更显寂寥,冬日的长风在峡谷中怒号。
再次四句写诗人一行翻越飞仙岭后,解鞍坐在山下歇息时,回首仰望刚才所走过的栈道,才觉得它的高峻。走过险恶的栈道,人困马乏,杜甫一行人东倒西歪,坐卧休息。
诗的最后四句写诗人触景生情,感慨自身的命运乖蹇。似乎人生的贫富贱贵已有定数。诗人也为自己的妻子抱屈,既然诗人命中就是个坎坷颠沛之人,为何又追随着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奔波流浪。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评价这首诗时说道:“蜀道山水奇绝,若作寻常登临览胜语,亦犹人耳。少陵搜奇抉奥,峭刻生新,各首自辟境界,后来天台方正学入蜀,对景阁笔,自叹无子美之才,何况他人乎?”明代方孝孺曾沿杜甫入蜀之路寻访考察,并比对杜甫沿途所写的诗歌依景作诗,看到这首《飞仙阁》和对应的景观后,方孝孺自叹不如杜甫之才,只好搁笔不作。
翻过飞仙岭之后,杜甫一家进入今天的宁强县境内。诗人行走的路线大约与略阳至宁强的公路一致。从略阳城经接官亭,过麻柳铺、庙坝、白杨林到大安,进入金牛道,翻越五丁关,到宁强。在宁强,诗人一家没作过多停留,又踏上艰难的蜀道,继续向四川奔去。在陕西与四川交界的五盘岭,诗人写了一首《五盘》诗记叙了翻越五盘岭的见闻与感受。诗中写道:
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馀。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
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
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
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
杜甫诗中所说的“五盘”指陕西宁强与四川广元交界处的“五盘岭”,又称“七盘岭”。杜甫之后的唐代诗人岑参有《早上五盘岭》、吴融有《登七盘岭》诗,写的都是这个地方。遗憾的是这里今天被人们误称为“棋盘关”。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引用《一统志》的记载说:“七盘岭,在保宁府广元县北一百七十里,一名五盘岭。鲁訔(宋代学者)曰:栈道盘曲有五重。”由此我们知道此地之所以叫五盘岭,是因为山势险峻,栈道盘旋而上,故称“五盘岭”或“七盘岭”。
在杜甫诗中我们读到,这里虽然山高路险,但是景致极佳。从山下仰望修筑悬崖绝壁上的栈道如一条细线;走在山崖的栈道上俯瞰峡谷中的河水,树木稀疏,清流婉转。金牛道经过的地方十分偏僻,山大林深,人烟稀少。僻静的山溪里土著居民原始落后,还处于半岩居状态,所以杜甫说“野人半巢居”。山中无人设网罟罗鸟捕鱼,所以这里鱼嬉于水,鸟不避人。由于远离文明,这里的风俗极其纯朴。看到秦巴山区与世无争的淳朴山民,诗人感慨万千,他想到安史之乱还未平定,遥远的东方还燃烧着战火,安禄山、史思明等巨奸大猾还未消灭。身处困境不忘忧国忧民正是老杜的本色。在艰难的旅途中割舍不断的还有亲情,他想到远在故乡的弟弟、妹妹,不知战乱中他们的光景如何。诗人在《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中曾写道“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即使成都再美好,也不如回到的故乡,因为那里有自己的父老乡亲。
老杜一家翻过五盘岭后进入四川,再过龙门栈道,入剑门关,于岁末抵达成都,开始了新的蜀中漂泊生活。
秦岭之行,对于命运多舛的杜甫来说,仅仅是其人生又一次艰难之旅。正如宋代诗人王安石在《杜甫画像》一诗中所总结的那样,“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杜甫一生都在为解决全家人的饥饿问题忙碌奔波着。秦岭给杜甫的记忆也是十分痛苦的,诗人在秦岭中留下了数十首诗,记录了他及家人在这险山恶水中所经受的肉体和心灵的折磨,也记录了动乱年代秦岭山民们的艰难生活,是一组描写秦岭山民生活的现实主义诗歌杰作。杜甫的秦岭纪行诗也写出了秦岭山水壮阔、险峻、奇崛、诡秘的崇高美,是唐代山水诗的另一类。